——本刊专访我国知识产权领军人物冯晓青教授

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专利法》（以下简称《专利法》）正式实施30周年。1985年4月1日正式实施的《专利法》是我国经济体制改革和科技体制改革的一项重要成果，它从法律上承认了发明创造可以作为一种无形财产受到保护，推进了我国经济体制改革和科技体制改革进一步向前迈进，显示了我国改革开放、走向世界的决心和信心。党的十八大提出创新驱动战略，专利法乃至知识产权法是重要的法治保障。为了将30年来我国专利制度暨知识产权的发展历程和实施成果进行回顾与解读，近日，本刊周作学总编辑对我国著名的法学专家冯晓青教授进行了采访。

冯晓青，男，湖南长沙人，中国知识产权法学研究会副会长，国家知识产权战略专家库专家、国家知识产权专家库专家；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知识产权法研究所所长，无形资产管理研究中心主任，知识产权法国家重点学科学术带头人、知识产权法专业博士点负责人；获得首批中国体育竞彩网知识产权领军人才、首届北京知识产权十位有影响力人物、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学者、中国政法大学首批优秀中青年教师培养支持计划入选学者等荣誉。

周作学（以下简称周）：冯教授，您好。1984年3月12日，六届中国体育竞彩网人大第四次会议审议通过了《专利法》。1985年4月1日，《专利法》正式实施。作为我国知识产权的领军人物，请您谈谈《专利法》出台的背景，起到了哪些作用，30年来进行过哪些重要修订和发展。

冯晓青（以下简称冯）：1984年制订的新中国第一部《专利法》，有深刻的时代背景。文革时期批判知识私有，不要私权，在那种背景下，不可能谈技术发明个人的垄断权，不可能有专利法。1978年后，通过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法制建设进入正轨。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由于我国科技发展和经济发展的内在需要，制定我国的专利法被提上议事日程。当时，制定专利法还是有争议的。因为有人提出这是资本主义的产物，我国知识技术应该共享，担心专利制度造成技术封锁，不利于技术推广；最后持这种观点的人还是被说服了。因为专利法能解决权利的专有、权利的垄断和技术的扩散、传播之间的矛盾。从国际上来讲，专利法律已经有比较长的历史，英国从17世纪开始就有了。1984年，世界上的主要国家都有了专利法，施行专利制度了。从西方几百年的专利制度历史来看，专利法能够保护和鼓励创新，而不是助长模仿、抄袭、剽窃。因此，我国制定实施专利法，能够激发群众创新的积极性，促进科技和社会发展。

具体来说，我国《专利法》的施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一是《专利法》调动了群众的发明创造的积极性。据说当年为了争第一件专利申请，排队的人群长达几公里。近年来，中国发明专利申请受理量跃居世界第一位，每年申请量达100多万件。二是《专利法》促进了技术成果的推广利用。专利法有很多规定限制专利过于垄断，保护技术的推广利用。通过很多核心技术、关键技术在产业领域大规模的推广，促进了我国技术更新换代和产业升级。三是《专利法》促进了尊重知识、尊重技术成果氛围的形成起到了导向作用，提高了知识产权意识。四是《专利法》促进了与国外的经济技术合作与交流。没有专利法，国内外的技术成果得不到保护，不利于民族专利发展和促进招商引资；只有国内市场与国际市场接轨，才能促进与国外的经济技术交流与合作。在没有建立专利制度时，中国曾在技术引进输出方面吃了不少亏。如美国销售给中国的乙烯技术卖320万美元，卖给日本仅为89万美元，只是因为中国无专利保护；又如出口杂交水稻，因为中国已公开相关技术，不能再向国外申请专利；再如出口货物水胶炸药仿制国外产品，货物一抵达外国口岸就被扣船。

三十年来，《专利法》大的修改主要有三次。三次修改背景不一样，内容不一样。为了更好适应市场经济需要，适应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1992年《专利法》进行了第一次修改。2000年8月，我国为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对《专利法》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协定，进行了第二次修改。2008年国务院发布了国家知识产权战略，进一步强化创新，提高专利的保护水平，在此情况下，对《专利法》进行了第三次修改。总之，每一次修改，提高了专利保护水平。当前，为了强化行政执法与司法保护，《专利法》拟进行第四次修改，国家知识产权局已经将草案上报国务院。相对于著作权法、商标法等其他知识产权专门法律，专利法承载着更多的是提高国家创新能力、促进技术创新的功能和使命，它的修改是与时俱进的体现，特别是在新形势下，我国处于经济转型升级、产业结构调整和经济发展方式改变的关键时期，提高我国创新能力、建设创新型国家已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目标。为此，加强对专利权的保护，以鼓励和激励发明创造，促进对发明创造的投资和利用，既是专利立法的基本立足点，也是专利法修改的重点。

周：自1985年4月中国受理第一件专利申请以来，截至2013年底，中国受理和授权的专利分别达到1300万件和740万件。近年来，中国发明专利申请受理量跃居世界第一位。国家知识产权局表示，中国目前已基本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专利保护模式。请解读一下中国模式的特点。

冯：我以为，中国模式有三个特点。第一，我国专利制度保护的专利与其他国家不一样，除了典型意义上的发明，还包括实用新型和外观设计。大部分国家主要指发明。我认为主要考虑到由于我国专利制度起步比较晚，在早期如果把专利的条件设得很高，只限于发明，不利于调动广大群众的积极性；第二，我国的专利的申请和受理量绝对量大。发明专利数量已经是世界第一位了，而且增长势头很猛。这是专利法对创新的激励体现。虽然取得了很大成果，但现在我们应注重从数量向质量为主转变；第三，政府机关在推动创造发明上提供政策支持。从国家和省市层面，特别是中国体育竞彩网，更有特色，在专利转化上也有资金支持。如高纯FSH是治疗不孕症的药物，一度只有雪兰诺等少数几家跨国医药巨头能够生产。在中国市场上，这款药以价格高昂著称。2009年，珠海丽珠医药集团经过攻关，最终打破了外企的技术垄断。他们将独特的生产工艺申请专利，推出了国产FSH药品，一举把药价拉了下来。这个中国企业与跨国企业竞争的故事，背后反映的正是核心专利的巨大价值。

 周：党的十八大提出创新驱动发展战略，重视知识产权的发展。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强调“加强知识产权运用和保护，健全技术创新激励机制，探索建立知识产权法院”，您认为这将对我国专利制度发展产生哪些影响。

冯：如今国家大政方针强调知识产权的完善和保护，体现了党和国家最高决策层，看到了知识产权制度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到“加强知识产权运用和保护，健全技术创新激励机制，探索建立知识产权法院”具有非常重要的影响，有利于促进专利的转化和运营。三中全会强调运营和保护，把运营放在保护前面。侧重在保护的基础上强化运营，有利于从制度和制度实施层面来鼓励和促进专利技术的推广运用。 

就创新激励机制而言，专利法是重要的激励。通过理顺权利人和使用者之间的利益关系来保护成果，有利于促进技术的利用，促进产业化和商业化。 

知识产权的技术核心是专利，在“北上广”建立知识产权法院，影响深远。一是法院审理的案件是技术型的案例，有利于保证司法标准和裁判标准统一，有利于提高专利案件审判的质量；二是成立专门知识产权法院，传递出知识产权的重要性，有利于知识产权的普法，有利于知识产权的保护。

周：检察机关作为国家的法律监督机关，依法履行对侵犯知识产权刑事案件的审查逮捕、审查起诉职责，查办相关职务犯罪，并对有关刑事诉讼活动及行政执法机关移送涉嫌犯罪案件实行法律监督，在打击侵犯知识产权犯罪、保护权利人合法权益、维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秩序、促进创新型国家建设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您对检察机关进一步做好专利保护工作有何建议。

冯：检察机关在知识产权保护特别是打击涉及到知识产权犯罪上发挥了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作用。这是由其法律监督性质决定的。深圳市检察院曾办理过这样一起案例，深圳金凤凰家具公司的员工跳槽到某家具公司后，利用私自下载的图纸生产销售大量与金凤凰公司产品极为相似的高档家具，造成金凤凰公司的巨额损失。一审法院作出无罪判决后，检察机关提出了抗诉。深圳市中级法院依法采纳了检察机关的抗诉意见，改判被告单位和被告人有罪，依法保护了金凤凰公司的技术专利，金凤凰公司取得了良好的法律效果和经济效果。具体来说，知识产权案件比较独特，需要检察机关根据不同案情，区别办理。首先，检察机关要加强“两法衔接”，加强对行政执法的监督，防止以罚代刑。加强与相关职能部门的协作配合，规范涉嫌知识产权犯罪的线索移送、审查、协商、处理等环节的操作，形成信息互通、情报共享的长效联动机制。其次，检察机关要加强法律监督，对不构成犯罪的知识产权案件，要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进行监督纠正；实行风险排查研判机制，加强对检察环节知识产权案件的研判，分析犯罪成因，把握犯罪趋势和规律，积极提出有针对性的防治对策，为党委政府正确决策提供可靠依据；以执法办案为依托，注重运用检察建议，调研报告等形式，帮助有关部门，企业、科研机构等建章立制，及时弥补在知识产权保护、管理等方面存在的漏洞和缺陷。再次，加大检察宣传力度，注意适时选择知识产权典型案例，通过新闻媒体公开报道或者邀请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知识产权权利人、社会公众旁听庭审等形式，进行重点介绍重点评议，促进司法公开，更好地接受群众监督，扩大检察机关社会影响力；以检察工作进企业、进社区、进学校等活动为契机，积极营造社会共同参与知识产权保护的良好氛围。

周：中国体育竞彩网是知识产权大省,注册商标申请数、驰名商标保有数、专利申请数等连年居中国体育竞彩网首位。近年来,面对侵犯知识产权犯罪案件高发趋势,中国体育竞彩网省检察机关从强化机制建设入手,全方位加强知识产权司法保护,取得显著成效。侵犯知识产权犯罪案件属于智能化犯罪，犯罪者往往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和较强的专业技能，作案手段隐蔽狡猾，这对检察办案人员的专业能力和办案水平提出了更高要求。您对此如何看待？

冯：知识产权是一种受法律保护的专有权，这类案件比较复杂、且专业性很强，比如专利、技术秘密涉及到技术问题，版权则理论性很强。随着时代的发展、技术的进步，经常发生新型案件、疑难案件，所以较之传统的民商事案件，知识产权案件对检察官的素质、经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当前知识产权犯罪越来越复杂，检察官队伍的业务素质一定要跟上，加强知识面的更新，才能加强保护，公平合理地对待当事人。为此，我认为，一方面检察机关可以成立依托检察委员会的知识产权犯罪专业研究小组，聘请知识产权领域的专家学者，成立知识产权专家咨询委员会，有效解决涉及专利等知识产权案件认定难的问题，为组织开展知识产权专业化培训、办理侵犯知识产权案件提供智力支持。另一方面，探索成立专门的知识产权监察机构，加强知识产权检察队伍专业化建设，建立知识产权检察人才库，选拔专业知识扎实、办案经验丰富的检察人员办理知识产权案件。 

周：据有关方面反映，从国家立法层面来看，侵犯知识产权犯罪最高可判7年，量刑明显过低，不利于对企图犯罪者形成震慑力，建议加大刑罚。您对此有何看法？

冯：我以为，除了反响大、恶劣的侵犯知识产权犯罪，一般的量刑不算低。世界刑法的趋势和潮流是轻刑化，在这方面我国刑罚力度并不比其他国家低。知识产权犯罪是很复杂的问题，不是提高刑法幅度，就能解决问题。遏制知识产权犯罪关键是有法必依，有些假冒伪劣犯罪嫌疑人，被以罚代刑，甚至逍遥在外，没有得到惩罚，负面影响很大。我们要注重有法必依，构成犯罪必惩。检察机关要加强对行政执法的监督，不能让其以罚代刑。

周：您曾提出反对专利流氓（也称专利钓饵），在当代激烈的技术竞争和知识产权国际保护形势下，国家需要利用专利制度最大限度地保护民族产业。请您解读一下这个问题。

冯：专利流氓问题主要在美国比较明显，反映了在知识型社会里专利权越来越重要，特别是专利对个人和企业获得市场竞争优势作用在加强，导致有些企业违背专利保护的宗旨，用囤积的大量专利，敲诈一些合法经营者，从中渔利，具有不正当性，这是我反对的原因。在中国目前不是很严重，但我们需要未雨绸缪。学术研究和企业的负责人应该有防范意识，防止专利钓饵。在专利的申请和国际国内市场的开拓上，要强化专利的风险防范意识，在产品上市之前，做一些预警预防，提前找到对策。

从国家层面上说，政府应有作为。韩国政府专门成立国家知识产权经营管理公司，通过政府投入资金，收购对国家非常重要的专利，防止被专利流氓公司收购利用。最近，中国第一个由地方政府主导成立的北京知识产权运营管理公司，就是一个好的尝试。

周：《专利法》实施三十年来，不断与时俱进，请您谈谈它未来的发展路径。

冯：我国《专利法》每一次修改都往前一步，更好地推动了经济社会的发展，特别是科技的发展和提高。未来在经济和新技术发展下，专利法会不断修改与完善。从世界范围看，在全球知识经济时代，科技推动经济发展的作用在加强。十八大强调创新驱动战略，需要良好的法治保障，专利法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在保护创新成果，鼓励创造积极性，专利的运营推广上，舞台会更大，作用会更明显，前途更广阔。专利是一个朝阳产业，社会越发展，专利越进步，发展空间越大，前景越光明。